拖延 (第2/2页)
天实在不公,那树没倒在三十年前,也不倒在三十年后,偏要在他当家时倒。大清亡了有人骂光绪么?没有,他们只记得溥仪。 【五】 老陈非常不甘心。老陈又去量了量那树的歪倒情况:它离屋顶还差四厘米,最多再撑一年。 但是慢着,他却没有考虑近年降水量下降对土壤松动程度的影响。老陈关起门来把这个阻力放进公式里,重新演算了一遍,发现它可以撑一年多两个月。 老陈今年四十八岁,一年多两个月以后,离五十岁差三个月。离咽气固然早了些,但“五十岁”这个概念仿佛有一种重量,一种深刻的立意。只要过了五十,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老去了,家里的担子也该交给小陈了,退位让贤。 老陈越想越觉得有理,当晚在饭桌上便宣布道:“我爹死前告诉我一件事。” 老陈媳妇说:“什么事?” 老陈说:“我出生前他找人算过,说我八字不好,要改一下生辰。所以我其实比身份证上大半年。” 老陈媳妇说:“你爹的临终遗言是你比身份证上大半年?” 老陈严肃道:“没错儿。” 老陈媳妇摔碗走了。老陈一点不动摇,对小陈语重心长道:“今年我四十九,明年我就五十了,老了,不当家了。你好好领悟一下。” 【六】 小陈回去后果然认真领悟了一下。隔天他问:“那你四十九就还当家是吗?” “技术上来讲是的。” 小陈道:“好的,我懂了。” 说完扛起斧子就冲出门去。 老陈撕心裂肺道:“站住!畜生!”小陈充耳不闻,抡起斧子对着那巨树一阵猛劈。那树干粗壮得一个成人抱不过来,奈何已经老了,酥脆了,愣是叫他劈出了一大道口子。老陈赶到时为时已晚,只好跪在地上哭嚎道:“你干了什么!” 小陈扔了斧子,冷静道:“据我目测,现在它歪倒的速度已然加快了一百倍,三到四天之后就会完全倒下,这主要取决于三四天的降水量。三四天后你应该还没过五十,仍是你当家。” 老陈道:“孽障。” 小陈谦虚道:“一般一般,只将咱家祖传的学问学了些皮毛。” 【七】 老陈踉踉跄跄爬起来,支着脖子抬头看树。 再过三天,陈家后院那棵巨树就要彻底倒下来了——又或许是四天。 小陈开始扳着手指给他分析:”从这儿赶到城里需要半日,找到吊车办理手续,又需要半日。此外还要找些工人,能爬上树去将它砍成一段一段的,还要跟他们谈好价钱,再带他们回来一一回来的路上跟着吊车和工人,必然更慢,需要一整天。只要树在第三天还不倒,而工人和吊车不捅娄子,能在一日内把树弄走,那就还有救。” 小陈说完,总结了一句:“你现在就拿钱动身,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力挽狂澜。” 老陈看着他儿子。 祖祖辈辈都那样心安理得地寄希望于后人,坚信真到那一天,最后一代后人一定会去做他们来做的事。他们却不想一想自已这样的人能生出怎样的后人来。老陈想着就笑了。 【八】 老陈当晚仍然出现在了饭桌上。他媳妇儿子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。媳妇想问什么,老陈举起筷子道:“谁问谁去。”于是他媳妇不吭声了。 老陈痛快地吃了顿饭,看了集电视剧,然后回房睡觉。 凌晨三点,老陈出门,走到后院,摸黑慢吞吞地爬上那棵大树,随便挑了根树枝系上绳子,往自己脖子上套。 屋里的灯突然亮了,他媳妇和小陈发现他失踪,开着手电筒出门来找。小陈鬼使神差地往树上照了照,大叫一声,惊慌失措地往上爬。 老陈喊:“别过来,让我死。” 小陈边爬边喊:“爹呀,一切都好说,你不想管树就不管,何必搭上性命?” 老陈混乱地摇着头,只是说:“你不懂。”老陈觉得这棵树的根须缠绕着祖宗的血脉扎进了自己的脊椎,榨干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与迈出一步的勇气。他再也不愿多解释一个字,径直把头伸进了绳套里。 哗啦一阵巨响,摇摇欲倒的巨树终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,轰然压向了陈家的屋顶。 【九】 晨光熹微时,老陈家三人并排坐在屋子的废墟上沉默不语。 片刻后老陈媳妇疲惫地说:“人还在就好。” 小陈说:“对。”老陈点点头。 三个人并肩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,谁也没再说话。 老陈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说一个字。任谁也没法从他嘴中掏出这个问题:我们接下来住哪儿? 他不能问。谁问谁就输了。 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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