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二)娘娘等你过去陪她! (第1/1页)
妃子自裁是为重罪。尽管淑妃生前留书一封,以表心志:她是作为薛氏之后,为向皇室尽忠而亡。然而皇帝将华丽悲壮的书信径直点燃,扔进纸盆。眼睁睁地望着一个女人在世界上最终的文字消亡,仿佛也不失为一种值得欣赏的悲哀之美。 淑妃过去的宫人皆被牵连,上面把他们分配往一些马厩、官房诸如此类最低级的场所。大总管念着过去交情,调赵雏在御花园做事,提醒他机灵着点儿,许是什么时候遇到贵人,能交好运也说不定。 但是,他自内心里觉得,淑妃其实还没有走。也许她很愤怒,气得无法面对赵雏,暂时将他赶出宫门而已。 承认一个爱人以在世的形式不再相见,尚且是很困难的事,更不要说承认死亡。 他自猗兰殿的门前经过,红漆脱落了半扇门,春之时节燕子在屋檐下筑巢。他想那么小的四方天地,自己曾经为何觉得置身天堂?他尚且还能出来走动,然而淑妃那样羸弱的体质,拘束在屏风之后的金丝笼里,竟然度过她的大半生涯。皇宫这么大,他爱的人却这样小——小得能够将她带在心里,走遍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石。但是,假如她不是皇帝的女人,那么以她的优秀才学,是不是如古文典籍记载的学者一样游历山河?她的身体,想必也会好很多吧。 甚至那位对下人颐指气使的连翘姑娘,只在淑妃娘娘面前展现她也有可爱一面。兴许下一秒她会从内推开冰冷的门,瞪着眼睛怒道:“公公怎么耽搁得这样久?娘娘等你过去陪她!” ……过去哪里? 亲眼目睹淑妃尸体的一瞬间,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,承接出许多于情于理非常应当的画面:他也撞墙自尽,或者学着淑妃的模样自刎。其实他最想的还是什么都不要做,一直抱着她哭下去就好,因为眼泪总有流干的那一天,他也总有死掉的那一天,在死亡自然来临之前,他必须为她一直以泪哀悼。巨大的变故面前人通常会丧失反应能力,无动于衷是假象,真相是已经疲惫得毫无办法,不想要改变什么或者挽救什么,只能想死。 那天他哭着哭着就晕过去。其实连眼泪也是空洞的,不代表内心悲伤震颤,而是失去对于体内机能的一切掌控,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出来这许多年完全失衡的心意,眼里通红,哭腔也从一开始的低沉压抑逐渐变为脱力地嚎啕。她的脖颈像折断地后仰,金簪在与肌肤连接的伤口反而嵌得愈深,现在赵雏涕泗横流倒在她贵重的衣裳上,她已经不会也是不能说出嫌弃的话了。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,痛快为她哭过一场之后,他竟然…… 没有之前那样想死。 眼泪裹挟着一些很沉很重的东西,像是白灿灿的盐山遇水融化,最终留着一点咸味的事情是他在醒来后的一场高寒,翻来覆去,怎么都好不了似的。其实源于守着淑妃那三天里的过度空耗,不过他宁愿以为是为她得到心病。他想,多受一些苦也是好的,至少折磨自己的良心。不过之后,昭阳殿的那位宝莺私下抓药来送给他,道:我家主儿送的。她比上次相见稍微镇静一些,也许因为赵雏地位已不如前,不至使她恐惧自身的毁灭。 他“违心”地服下药。 皇帝烧掉淑妃的信,何其凉薄。然而他呢?然而他呢,他还配认为自己深爱着她吗? 他想念她,但是并不想死。于是用她还活着的假象欺骗自己,选择不要面对真实——真实的死亡,以及自己真实的自私。 猗兰殿意外走水。 长夏酷热,火势烧得格外旺盛。夜深人静的火海,像是张着血盆大口、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,火苗四处乱窜,是它举起坠着尖锐指甲的巨爪。 所幸宫内无人居住,抢救及时,后半夜逐渐地被浇灭——满目一片红墙倾倒,绿霉显露;燕子颜色焦黑,啪嗒摔进灰里,像是掉进一口油锅。 赵雏得知已是第二日的傍晚。 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任何念头,并无疼痛或者别的什么悲伤,只是很慢很慢地蹲下去。 他与御花园灌木一般高低,但他很久没有用这样仰视的目光看过景物。黯淡的宝蓝色天幕正在下坠,铺天盖地地坠下来,于头顶悬而未落。 一人自后静静地走过来。他膝盖一软,径直跪倒在地,闻之便很战栗的一声撞响。 那人装模作样“哎呦”,拿捏着点儿冷淡的腔调,然而没有笑意。她也蹲下,裙摆霎时滚滚铺展,腕子上血红的珍珠串儿轻盈作响。 “您也会难过吗?” 赵雏毫无反应,脑子也变得迟钝,下意识地膝行推后。对方却伸手,狠狠地抓他的手腕,仿佛不顾四周是否有别人的眼睛。他低着脸,却能觉出对方的眼睛那样明亮炯炯。 这样的姿势持续很久,他们像是对峙,谁都不肯说出第一句话。乌云翻墨,天空潮得仿佛有雨,终于,她先松开了手,赵雏忙不迭地以头触地。 “不必多礼,请起来吧。” 她悄声说: “这儿很冷,陪我回去。” 说什么借口呢,那是本代以来最高温的一年九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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